帕米爾高原上的送書人

　　【報告文學】

居馬汗·多來提牽著牦牛，行走在海拔4000多米的帕米爾高原冰達坂上。本人供圖

　　趙青陽

　　在伸手可以觸摸云朵的帕米爾高原上，在慕士塔格峰雄偉的身軀下，居馬汗·多來提慢慢將車開到路的盡頭。

　　因風雪太大，車子無法前行。

　　接下來，居馬汗要將幾大包課本綁在向附近牧民借來的牦牛身上，然后騎著牦牛，歷經(jīng)4個半小時，翻越海拔4000多米的冰達坂，把課本送到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馬爾洋鄉(xiāng)小學孩子們的手中。

　　這條路，一側(cè)是高山，一側(cè)是有著十幾米落差的奔涌不息的葉爾羌河，路上還有半尺厚且結(jié)了冰殼子的積雪。牦牛走在上面，腳下一直打滑，稍不小心，就會墜入冰河。

　　塔什庫爾干有12個鄉(xiāng)鎮(zhèn)47個行政村，居馬汗作為喀什新華書店有限責任公司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分公司的業(yè)務(wù)員，每年要走五六趟，給各村鎮(zhèn)牧民和孩子們送去書籍，這一送，就是23年。

　　一

　　有不少人問居馬汗：“為什么要騎著牦牛送書？”

　　“為了馬爾洋鄉(xiāng)小學的孩子們?！彼f。

　　居馬汗所說的小學距離縣城近140公里，算是塔什庫爾干較為偏遠的學校，當然，路也最難走。這里的學生大多來自周邊牧民家。到了冬天，由于積雪較厚，居馬汗往往只能把貨車停在10多公里外的山下，然后騎著牦牛繼續(xù)前行，到達學校時，天都黑透了。

　　這條路，居馬汗每年要獨自往返三四次。

　　這天晚上，渾身落滿雪的居馬汗騎著牦牛出現(xiàn)在馬爾洋鄉(xiāng)小學門口，正坐在值班室的值班老師嚇了一跳，趕緊把快要凍僵的居馬汗攙扶到屋里。他在火爐邊烤了一個多小時，才緩過勁來。

　　居馬汗喘著粗氣，欣慰地說：“我緊趕慢趕總算趕到，明天，孩子們上課有書本，老師也有教材了?！?/p>

　　值班老師埋怨他說：“居馬汗大哥，你不要命了嗎？你剛才那個樣子很嚇人。沒有新書，我們可以先讓孩子們溫習舊課本，可你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趕路，實在太危險了?！?/p>

　　居馬汗搖搖頭說：“如果我自己的孩子開學后沒有新課本用，肯定也會非常著急。別說我，換成我們單位的吐爾洪或者娜爾孜克，也一樣會想辦法把課本按時送達的?！?/p>

　　……

　　二

　　23年來，每一次的送書經(jīng)歷都讓居馬汗印象深刻。

　　為了履行“課前到書，人手一冊”的承諾，居馬汗從沒耽誤過給孩子們送書。隆冬時節(jié)，居馬汗開車送書的途中遇到大雪，厚厚的積雪擋住前行的路，他隨身攜帶的鐵鍬便派上了用場。他獨自用鐵鍬鏟雪，邊清理路面邊前行，清理一段，前進一段。困了，坐在路邊歇一會兒；餓了，拿著馕就涼水吃。到達學校后，居馬汗在值班室睡上一晚，第二天再原路返回。

　　這些年，他不僅給塔什庫爾干各鄉(xiāng)鎮(zhèn)學校送教材，全縣范圍內(nèi)的“東風工程”“農(nóng)家書屋”及主題出版圖書的配送工作，都由他完成。

　　居馬汗每次驅(qū)車數(shù)百公里，給鄉(xiāng)鎮(zhèn)的牧民和孩子們送書，總能感到人們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敬意。

　　比如，經(jīng)常借牦牛給居馬汗的那戶村民，知道他去鄉(xiāng)里給孩子們送教材，從不肯收錢，臨走前還總?cè)o他兩個熱馕。有時，因天氣突變，被困在半道上的居馬汗去村民家借宿，村民不僅不收錢，還盛情款待……

　　今年2月8日，居馬汗去大同鄉(xiāng)小學送書前，早早準備好了隨身“三件寶”：馕、鐵鍬、備用汽油，但還是堵在了前往大同鄉(xiāng)的路上。

　　這條公路，左邊是濁浪翻滾如脫韁野馬般奔騰不止的葉爾羌河，右邊是壁立千仞的喀喇昆侖山，就在不久前，發(fā)生山體滑坡，落下的巨大滾石攔腰截斷了這條公路，車輛無法通行。

　　居馬汗抻著脖子，看車窗外正進行緊急搶修的施工人員，著急地詢問：“哎，阿達西，路什么時候才能修好？”

　　施工師傅抬頭看了他一眼，默默伸出7根手指頭。

　　“7個小時??？那還早呢。”居馬汗嘆息一聲，施工師傅搖搖頭，繼續(xù)伸著7根手指頭，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什么？要7天才能通行？”

　　得到施工師傅的確認后，居馬汗沮喪地長嘆一聲，迅速背上挎包，從廂式貨車上跳了下來。他打算向阿克托尕蘭干村的老朋友木拉依木·艾巴力求助，請他幫忙找?guī)讉€村民，一起翻山前往大同鄉(xiāng)小學送教材。

　　居馬汗舉著手機，步行了3個多小時后，總算找到了網(wǎng)絡(luò)信號，聽到手機里傳來木拉依木時斷時續(xù)的聲音，揪成一團的心總算放松下來。

　　沒多久，居馬汗看到木拉依木開著貨車，載著6位村民向他駛來。

　　說起來，他與木拉依木的友誼也是緣于書。

　　多年來，阿克托尕蘭干村“農(nóng)家書屋”的書一直由居馬汗配送。一次，居馬汗給村民帶了一批宣傳畫，木拉依木不知道往哪兒貼，居馬汗便耐心地為他講解，還到他家?guī)兔N好。此后，只要他去村里送書，木拉依木就會跟在他身邊，跑前跑后跟他聊村里的新奇事，還向他請教書里有關(guān)畜牧方面的事情。

　　這些年，居馬汗在送書路上不止一次地找木拉依木幫忙，每一次，木拉依木都會想盡辦法幫他處理妥當。

　　此時，兩人帶著村民一起返回此前的公路滑坡點，居馬汗麻利地打開貨車車門，將車廂里的8包書取出來，給每位村民的背上放了一包，留下最后一包背在了自己身上，說了聲“走”，便率先朝山坡爬去。

　　上過高原的人都知道，隨著海拔提升，含氧量會越來越低，人承受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每上升1000米，相當于多負重10公斤。他們一行8人，每人負重一包書，每包書重20公斤至30公斤，而他們將要翻越的冰達坂海拔在4000多米，背負著這么重的書，在帕米爾高原險峻的冰達坂間徒手攀爬，難度可想而知。

　　從公路滑坡點到大同鄉(xiāng)小學有45公里，其中僅山路就有16公里。他們沿途不敢過多休息，擔心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就這樣，他們在寂靜的冰達坂走了4個多小時，才翻越到山的另一邊。

　　居馬汗顧不上疲累以及腰背間的劇烈疼痛，放下書，就趕緊聯(lián)系可以到達大同鄉(xiāng)的交通工具。

　　待找到車后，他急忙與木拉依木及6位村民揮手道別。車開出好遠，才猛然想起這一路上只顧著低頭趕路，臨告別時，自己居然連聲“謝謝”都沒對他們說。

　　“那就留著下次一起說吧！”居馬汗將這一次的歉疚小心地埋進心底，繼續(xù)趕路。

　　車在天黑透時抵達大同鄉(xiāng)小學?？吹綄W校門房亮著的一盞孤燈，還有值班老師在校門口走來走去的焦灼身影，居馬汗的鼻子忽然一酸——多少次了，只要知道他來送書，無論多晚，學校都會安排老師等待。

　　等居馬汗與老師把書搬進學校后，他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腿腳發(fā)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隨著年齡增大，他已經(jīng)不起肺氣腫、腰椎間盤突出等疾病的煎熬了。

　　三

　　23年的高原送書路，讓居馬汗感觸最深的，是近些年道路建設(shè)的變化。

　　上學要蹚冰河、攀懸崖、過索道、翻山越嶺……110公里的路，要走4天3夜，這就是2013年前馬爾洋鄉(xiāng)皮勒村孩子的漫漫上學路。

　　如今，寬敞的盤山公路覆蓋了整個帕米爾高原，路況若不出意外，沒有泥石流及洪水阻斷公路的話，7天的路程已縮短到現(xiàn)在的5個小時。當年，心愿是“想要一條好走的路”的孩子們走出了大山，在不同崗位實現(xiàn)了各自夢想。

　　前些年，去往偏遠的達布達爾鄉(xiāng)熱斯卡木村送書，往返時間得一周左右，現(xiàn)如今，道路通暢了，僅一天就可以實現(xiàn)往返。

　　2020年，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摘掉了貧困帽子，寬敞筆直的道路修到了每一個村莊，水、電、電話、廣播電視也通到了每一個村莊。村民們想去縣域內(nèi)的任何地方，只要一腳油門，4小時內(nèi)都可以到達。

　　路，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

　　這些變化，居馬汗是最直接的見證者。

　　居馬汗一直記得2000年1月剛參加工作，到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新華書店報到時的情景。當他看到兩層嶄新寬敞的辦公樓，不無驚喜地跟同事說：“沒想到咱們縣新華書店的辦公條件這么好?！蓖缕沉司玉R汗一眼說：“那是你沒看到新華書店過去的樣子?！?/p>

　　后來，居馬汗看到了縣新華書店攝于1957年的老照片。當時的書店，還是一座10平方米左右的石頭房子，店里只有一名營業(yè)員，幾十種書籍。1997年，縣新華書店拆除了石頭房子，搬進了80平方米左右寬敞明亮的磚房，書店工作人員增加到3名，書籍也增加到了數(shù)百種，開始為各鄉(xiāng)鎮(zhèn)進行流動配送。只不過那時，圖書配送所用的交通工具是驢車，在驢車無法通行的地方，就只能依靠牦牛或人力了。1998年，縣新華書店終于有了第一輛送書的貨車。再后來，一輛配送車變成了三輛，書店有了自己的門市部、辦公室、庫房及車庫。近些年，又通過改制實現(xiàn)了新華書店連鎖經(jīng)營……縣新華書店不僅進行門店圖書銷售，還承擔起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校的教材以及“東風工程”“農(nóng)家書屋”項目及重點主題出版物等配送工作。

　　這些書籍，像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片云推動另一片云，潤物無聲地改變著塔什庫爾干的文化面貌。

　　一次，居馬汗去達布達爾鄉(xiāng)小學配送第十版新華字典，孩子們拿到字典后非常開心，抱著字典使勁聞，居馬汗好奇地問：“你們在聞什么呢？”孩子們笑著對他說：“叔叔，我們在聞字典里有沒有書香?！?/p>

　　聽同學們說書里有香味，一個孩子也把小腦袋湊了過來，想要聞一聞。居馬汗問他:“你的字典呢？”孩子小聲說：“我沒有領(lǐng)到字典?！?/p>

　　居馬汗向老師詢問后得知，這個孩子因報名太晚，沒能趕上發(fā)新華字典。幾天后，居馬汗去了一趟達布達爾鄉(xiāng)小學，專門為這個孩子帶去一本字典。

　　居馬汗一直記得，這個孩子拿到新華字典后的驚喜表情，他將字典貼在臉上，用力吸吮著，眼睛閃閃發(fā)光。那一刻，居馬汗覺著再也沒有哪份工作，比做一名高原送書人更幸福、更美好的事情了。

　　在帕米爾高原，居馬汗雖不是守護祖國邊防線的護邊員，但他卻堅持23年，守護著塔什庫爾干的文化邊防線。

　　曾經(jīng)有人問他：“你工作的意義是什么？”

　　“這些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本玉R汗話中透著質(zhì)樸，“孩子們需要課本，不管路有多遠，我都會按時把書送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