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納斯古榆

　　李佩紅

　　迄今為止，我見到最壯觀的榆樹是瑪納斯國家森林公園內(nèi)的“庭州第一榆”。古榆姿態(tài)挺拔，枝干最為粗大，胸徑2米開外，樹高30多米，冠幅近40米。巨型古榆正前方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品種：白榆，樹齡1100年”。僅僅如此不足以吸引我，它的隨性與自由是最令我感到神奇的。

　　我是冬季去的，落盡葉子的榆樹頂端須發(fā)披散，亂蓬蓬的像荒山野人。早年長出來的樹杈越長越粗，主干一副不堪重負的樣。這位“母親”生了太多的孩子，無力管教，便各自野蠻生長了。得到自由的樹枝，任意交叉、扭曲、彎轉(zhuǎn)，有的樹枝干脆緊貼地面或插入地下。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這些插入地下的樹枝又長出新的根系。就這樣根連根、樹連樹，在灘地上任意擴展游走，酷似一條條游龍，它們獨霸一方土地，葳蕤成一片家族森林。說真的，一根根任意彎曲的變形樹干，頑強且倔強地生長著，既不偉岸也不挺拔，樹身疙疙瘩瘩、曲里拐彎，樹干樹皮龜裂粗糙，樹葉也無美感，但在白雪的襯托下，灰褐色的樹干，線條起伏奔放，有一種狂草的氣勢。

　　在廣袤的新疆大地上，它可以恣意任性生長。它是原始的，任何一個枝杈都是自然的，沒有經(jīng)過修飾修剪和馴化改良。它的個性和野馬、野牛、野黃羊一樣，都是大自然的造化，是最自然自由的狀態(tài)，是最美的風景。這棵古榆樹的家族，沒有階層、沒有高低貴賤、沒有社會形態(tài)，一切是那么和諧與自然。

　　當?shù)嘏笥迅嬖V我，這棵古榆樹還有一個民間傳說。

　　傳說古時一位叫康佳的勇士為了給族人找水源，決定外出遠行。他與新婚的妻子古麗告別，攜鷹騎馬前行。在茫茫戈壁，水盡糧絕，馬也累死了。這時，奄奄一息的康佳突見水源舍身斷腕取血喂鷹，讓鷹飛回告訴族人水源地?？导褎t變?yōu)榱艘豢糜軜洌披悶榱撕蛺廴讼嘁老嗍?，也來到康佳身邊化為一棵榆樹。后人撰書記載：經(jīng)歲月洗禮，神樹根側(cè)，又另出三株，其根相連。兩株較大者，被稱為“平安樹”，乃康佳與古麗所化；較小者呈跪拜狀，為“幸福樹”，即其子也！榆樹是新疆的重要鄉(xiāng)土樹種之一。古人說：榆者，余也；榆樹的種子被稱為榆錢，因其外形圓薄如銅錢，故而得名。同時它又是“余錢”的諧音，因而就有了吃榆錢有“余錢”的說法。白榆又暗合“百年好合，忠貞不渝”的意思，被稱為“愛情樹”。愛是人類最美好的語言，故事牽強點沒關(guān)系，寓意綿長就好。

　　榆樹枝上掛著層層疊疊的紅布條，如一片祥云飄浮圍繞著大樹，圍欄上也有不少同心鎖，情侶把名字刻在同心鎖上，再把鎖掛在鏈環(huán)上，意味著將兩顆心緊緊“鎖”在廊上，隨后面對千年神樹許愿，以示讓天地見證兩人的情緣。

　　當?shù)厝艘曔@棵樹為“神樹”，每年周邊群眾都要來祈福，摸摸千年神樹的樹干，系上祝福帶，討個好兆頭。我從來不信一棵樹能保你家丁興旺、一生平安。樹只是樹。它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吐出氧氣，涵養(yǎng)空氣和水源，樹多的地方負氧離子多，有利于身體健康，它的吐納純屬自然，它的生命只屬于曠野，而不是任何一個人。

　　瑪納斯縣因發(fā)源于天山山脈的瑪納斯河得名，瑪納斯在蒙古語中的意思為“巡邏者”。往前推二三百年，那時瑪納斯溝壑縱橫，樹木叢生，水草豐美，作為天然的牧場，人煙稀少，野生動物很多?，敿{斯產(chǎn)碧玉和金子。乾隆年間，清政府在瑪納斯設(shè)官辦綠玉廠。大批疆外人遷至瑪納斯，落戶瑪納斯河兩岸，和榆樹的種子一樣從遠處遷徙而來，然后開枝散葉，發(fā)展壯大。王家村、陳家梁、包家店鎮(zhèn)、涼州戶鎮(zhèn)、蘭州灣鎮(zhèn)、廣東地鄉(xiāng)……循著這些地名，隨便走進哪個村，都不難問清村里人的根脈?，敿{斯縣博物館里對這些村鎮(zhèn)的家族淵源有專門的介紹和展示。這些家族根脈，與那棵古榆一樣同氣連枝，成就了今天的瑪納斯。

　　干旱少雨的新疆，榆樹天生屬于這片土地，它和土豆一樣：不美，皮實，好養(yǎng)活。在新疆為數(shù)不多的樹種中，最多的就是榆樹。小時候生活的克拉瑪依，位于山下老風口的一片戈壁灘上，千萬年的大風吹干凈地面的土壤，只剩下一層層的礫石?？死斠澜ㄔO(shè)初期，只有榆樹和沙棗樹能活下來，樹身一律順著風的方向傾斜著，可并不倒下去，就這么成年累月地歪著身子?？死斠廊丝戳晳T了。唯有外地人來了后覺得奇怪，樹咋都歪著長？歪長的榆樹也有好處，春天結(jié)榆錢的時候特別容易夠著，可以讓我們吃了一冬天白菜、土豆、蘿卜的肚子換換口味。榆錢擼下來帶回家，母親用水淘淘，和苞谷面蒸著吃，清香滿口，是春天不錯的鮮食。多數(shù)榆錢成熟了，大風刮來，榆樹的孩子們便離了家，飛得不知蹤影。榆錢就是這樣借風的長腳，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落下來，遇到合適的土壤和水，便在那里扎根發(fā)芽，水多的地方為喬木，干旱的地方為灌木，隨遇而安地生長。

　　天山山溝及周邊，幾乎每一道溝都能找到榆樹的身影，它們家族龐大。那些和榆樹種子一樣在此安家的人，干脆就以榆樹命名，榆樹溝、榆兒溝、榆樹灣、三棵樹、五棵樹……新疆榆樹多，老榆樹也多，村邊上、山溝里隨便能找到幾抱粗的榆樹，一兩百年的榆樹很普遍。

　　人們贊美胡楊、贊美白楊，贊美沙棗樹和紅柳，鮮有人贊美榆樹。它從生至死安安靜靜，心中卻藏著燃燒的火焰。榆樹的貢獻一點兒也不比其他樹種少，它不需要贊美和感恩，它有自己的靈魂。